老太太挑骨灰盒像挑西瓜,敲了敲问:“这个装我老伴儿会不会小了?” 我探头看见她丈夫正在对面麻将馆自摸清一色。 “您家老爷子……挺硬朗啊?” 老太太笑了:“他今晚就死,提前准备省得涨价。” 街坊们骂她老糊涂,直到老头突然栽倒时她掏出三张收据—— “骨灰盒第二件半价,我顺便买了自己的。”
正午的太阳白惨惨地戳在头顶,像烧烫的炉钩子,烤得我这家挤在巷口的“福寿全”寿材铺门前的柏油路都软塌塌冒出汗油的味道。门口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叶子蔫头耷脑,连蝉都哑了火,只有马路对面那家“杠上花”麻将馆里传出的喧嚣,撕裹脚布似的,一阵阵飘过来,劈啪作响的麻将碰撞声和粗野的呼喊搅得空气更闷更黏。
玻璃柜台被抹布擦得锃亮,映出我那张被生计熬得有点发干的脸。柜面上摆着几件镇店之宝:黑檀木的,带着龙纹,庄重得吓人;便宜点的松木盒子,漆面光滑得像块黑豆腐;最边上还有个小叶紫檀的,那纹理,那油润,真叫人忍不住想盘它——当然,得忽略掉它里头最终要装什么。店里没什么客人,只有混着香烛和劣漆的复杂气味,粘稠得几乎能糊在人嗓子眼上。
门框边上挂着的铜铃突然“叮铃”一声脆响,撞破了店里沉沉的死寂。
一个瘦小的身影慢腾腾挪了进来,像片被热风吹进来的枯叶子。是巷尾的于老太太,街坊们背地里都叫她“于老抠”。她身上那件洗得泛白、薄得透肉的蓝布褂子,松松垮垮地挂着,露出的胳膊细得仿佛一折就断。深褐色的老年斑如同地图上标注的岛屿,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她枯瘦的手背和小臂。她稀疏的白发在脑后挽成了一个紧紧的小髻,纹丝不乱,可脸上的褶子却深得能夹住芝麻粒,尤其那双眼睛,浑浊得像是蒙了层磨砂玻璃,混混沌沌地没什么焦点,只是慢悠悠地扫过柜台里排开的骨灰盒。
于老太太的目光在那些大小不一的盒子上逡巡着,最终停在了中间偏大的一个黑色松木盒子上。那盒子方方正正,漆水倒是亮。她伸出枯树枝一样的手指,那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一点黑泥,屈起指节,对着那盒子光滑的侧面,“哆、哆、哆”,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声音在过于沉寂的店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诡异的笃定。
“那个后生,”老太太抬起浑浊的眼,看向我,声音干涩,像砂纸在磨木头,“这个装我老伴儿,会不会小了点儿?”
这问题问得我后脖颈子一凉。给她老伴儿准备?于家那位于大爷?那老爷子……我下意识地扭头,视线穿过擦得还算干净的玻璃门,越过被烈日炙烤得热气升腾的狭窄马路,精准地落在对面“杠上花”麻将馆门口通风处支起的一个蓝色塑料棚子下。
棚子底下烟雾缭绕,人声鼎沸。就在那最外围的一张麻将桌旁,一个干瘦的老头正红光满面地坐着,嘴里叼着根快烧到过滤嘴的烟卷,鼻子眼睛都被烟雾熏得眯了起来。他猛地一巴掌拍在油腻的小方桌上,震得桌上的几个搪瓷茶缸都跳了一下,几颗麻将牌骨碌碌滚开。
“自摸!清一色一条龙!给钱给钱!”那声音洪亮得像面破锣,隔着马路都震得人耳朵嗡嗡响。不是于大爷是谁?那精神头,比我这天天喘气的还足三分。
一股寒气,莫名其妙地从我脚底板顺着脊椎骨一路爬上来。我收回目光,看着眼前这位正认真敲打骨灰盒、仿佛在集市挑选冬瓜的老太太,嗓子眼有点发干发紧。
“于……于奶奶,”我舔了舔嘴唇,尽量让声音显得不那么飘,“您家于大爷……我看着,身子骨挺硬朗的啊?刚还在对面……”我朝麻将馆方向努了努嘴。
老太太脸上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一下,那表情像是听见谁讲了个蹩脚的笑话,浑浊的眼珠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捉摸不透的微光。她没再看我,反而凑近了些,粗糙得像砂纸的手指在那松木骨灰盒的盖子上缓缓摩挲着,仿佛在确认一件老物件的成色。
“硬朗?”她轻轻地重复了一遍,嘴角向上牵扯出一个古怪的弧度,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是啊,硬朗。不过嘛……今晚就该咽气喽。”她终于抬眼,那浑浊的目光直直地看进我眼里,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早准备点儿,省得到时候抓瞎,价钱还得涨。”
这话像块冰冷的石头,“咚”一声砸进我耳朵里,砸得我头皮瞬间炸开一层密密麻麻的麻意。一股混杂着荒谬和冰寒的气息猛地攫住了我。今晚?咽气?说自家老头子?她脸上甚至还带着那种讨论晚上买什么菜似的平静!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堵了一团麻絮,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枯瘦的手指又笃笃地敲了敲盒子,像是在确认这容器是否能严丝合缝地装下她口中即将到来的“东西”。
店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浑浊的液体,沉甸甸地压在身上。香烛纸钱混合着油漆的味道变得更加滞重,一丝丝钻进鼻孔,闷得人胸口发慌。
就在这时,一阵细碎而密集的脚步声伴随着叽叽喳喳的议论声由远及近。巷子口杂货铺的胖老板娘张婶,胳膊上挎着个菜篮子,篮子里蔫头耷脑地躺着几把小青菜;旁边是居委会那位嘴碎出了名的刘大妈,还有几个被麻将馆噪音引出来的街坊邻居,探头探脑地聚拢在我寿材铺门口这片小小的阴凉里。她们的眼睛自然地往里瞟着,正好看到于老太太那副专注“选购”的模样和我僵在原地的表情。
“哟,于家奶奶?”张婶那响亮的声音率先打破了沉寂,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和审视,“您跑这儿来……相看什么宝贝呢?”她肥胖的身子往前凑了凑,看清老太太手指着的是什么东西后,涂得鲜红的嘴唇立刻撇成了个夸张的弧度,眼睛里的惊讶瞬间转为毫不掩饰的鄙夷。
刘大妈更是快人快语,那双精明的眼睛在于老太太和那骨灰盒之间来回扫射,像是发现了惊天大八卦。“哎呀呀!我的老天爷诶!”她一拍大腿,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能刺破耳膜,“于老抠,你这真是老糊涂,抠门抠疯魔了吧?你家老于头还在对面桌儿上蹦跶得欢实着呢,输赢都听的一清二楚!你这倒好,跑这儿来给他张罗‘房子’了?你……你这是咒他死啊?丧良心不丧良心?”
“啧啧啧,造孽哦!” “真是越过越回去了……” “老糊涂喽,脑子不清爽了……”
七嘴八舌的议论嗡嗡地炸开,像一群烦躁的苍蝇围了过来。指指点点的手指,混杂着同情、厌恶、幸灾乐祸的眼神,如同无数根看不见的细针,密密麻麻地刺向我们。铺子门口狭窄的阴影里,瞬间就被这喧嚣的评判塞得满满当当。
我下意识地看向于老太太。她依旧半躬着身,干瘪的手指还停留在那个漆黑的松木盒子上,仿佛周遭那些炸开的指责、那些锥子般的目光和嗡嗡的议论声,不过是拂过耳畔的一丝微风,连她一缕花白的鬓发都没能吹动。她用指腹仔细地揩掉盒面上根本没存在过的一粒浮尘,动作缓慢而专注,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奇异平静。
她的沉默,在那片喧嚣的指责声中,反而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冰,激起了更大的不满波澜。
“瞧见没?没羞没臊了!” “八成是疯了……” “老于头摊上这么个老伴儿,造孽哦!”
就在这声浪几乎要掀翻小店的屋顶,唾沫星子都快要喷到老太太脸上时,马路对面,麻将馆门口那蓝色的塑料棚子底下,变故陡生!
“哈哈!胡了!这把算大的!”于大爷那破锣似的笑声突然拔高了几个调门,带着一种极其亢奋的狂喜猛地炸开,震得满街都是回响。可那笑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扼住了喉咙,尾音骤然扭曲、断裂,化为一声极其短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噎住的怪响——“呃——!”
紧接着,是一阵沉闷的、令人牙酸的、重物从高处滚落砸地的声音!
“砰——哗啦!!”
桌子被猛烈撞击的巨响,瓷杯砸碎的脆响,麻将牌劈里啪啦如冰雹般洒落在地的密集撞击声,中间夹杂着几声变了调的、惊恐到极致的尖叫,瞬间撕裂了正午沉闷的空气!
“啊——!” “死人了!!” “老于头!老于头栽了!!”
对面麻将馆棚子底下瞬间乱成了一锅沸水泼进蚂蚁窝!人群炸开,惊叫声、呼喊声、椅子被撞倒的摩擦声、混乱的脚步奔跑声……巨大的喧嚣混合着恐慌,如同汹涌的浪潮,猛地拍打过来,瞬间淹没了刚才还在指责老太太的所有声音。
寿材铺门口聚集的街坊们,包括刚才还唾沫横飞的张婶和刘大妈,脸上的鄙夷和幸灾乐祸瞬间冻结,像一张张拙劣的面具被狠狠砸碎。她们齐刷刷地扭过头,脖子几乎要拧断,望向马路对面那片骤然涌起的混乱漩涡,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眼睛里只剩下极度的震惊和茫然。
“天爷……” “真……真出事了?” “老于头他……”
刘大妈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刚才那些尖刻的指责仿佛成了抽在自己脸上的耳光,火辣辣地疼。她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后背撞在我寿材铺冰凉的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
而我,站在柜台后面,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坚硬的手死死攥住,血液凝固般僵在四肢百骸。我的目光越过门口这群呆若木鸡的街坊,死死钉在于老太太身上。
那片巨大的混乱、尖叫、恐慌,隔着一条窄窄的马路,如同汹涌的海啸,猛烈冲击着街这边相对静止的空气。而风暴的中心,于老太太,终于缓缓地站直了她那枯瘦佝偻的身体。
她没有看向马路对面那团混乱的风暴眼,没有去看她口中本该“今晚咽气”的老伴儿此刻是生是死。那双浑浊的眼睛,平静得如同两口结了冰的深潭,无波无澜地扫过门口那群惊呆了的街坊,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或波澜,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早已写好剧本的下一句台词。
然后,她枯枝般的手动了。那手伸进了她那件洗得发白、松松垮垮的蓝布褂子左侧的口袋里。动作不疾不徐,像是在摸索一个用了很久的旧钱包。
就在众人惊愕、茫然、不知所措的目光聚焦下,她的手指从那深口袋中缓缓抽出几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片。那纸是极其廉价粗糙的黄色单据纸,边缘被磨得起了毛边。
老太太用她那布满裂纹和老年斑的手指,极其平静地、缓慢地、一张一张地,将三张薄薄的单据在柜台锃亮的玻璃面上摊开、抚平。
空气像是被彻底抽空了,死寂得可怕。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我的,都死死地钉在那三张廉价的黄色单据上。
最上面两张,并列摊开。抬头赫然印着几个粗黑的宋体字:寿材预购订单(折扣件)。订单编号清晰得刺眼:YLG087。货品名称栏里,印着冷冰冰的几个字:松木骨灰盒(标准型)。再看订单日期——赫然竟是两个月前!客户签名处,是于老太太那歪歪扭扭、笔画却异常用力、仿佛刻上去的三个字:于李氏。
而第三张单据,压在下面,只露出半截。但那露出的部分足以让每一个伸长了脖子的人看清——货品名称:松木骨灰盒(标准型)。订单编号:YLG088。签名处同样是那三个深刻的名字:于李氏。
“福寿全”寿材铺里死寂无声,唯有马路对面人群的尖叫和呼喊穿透闷热的空气,如同背景音般持续轰鸣着。
于老太太的手指停在第三张单据上,指尖在那串“YLG088”的编号上轻轻点了点,干瘪的嘴唇微微翕动,吐出的话语清晰无比,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玻璃柜台上,碎裂开彻骨的寒意:
“第二件半价,划算。”她浑浊的眼珠慢慢抬起,看向众人,那双枯井般的眼底,终于清晰地映出众人惊骇扭曲的脸孔,“省点儿是点儿。活人比死人沉,棺材里躺久了,也替活人难受。”
最后那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道裹着千年玄冰的闪电,瞬间击穿了在场所有人的天灵盖。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汗毛根根倒竖!
“呜哇——呜哇——呜哇——”
刺耳尖利的救护车鸣笛声由远及近,如同索命的号角,粗暴地撕裂了凝固的空气,瞬间盖过了马路对面所有的喧哗和混乱,也狠狠地撞在寿材铺里每一个僵立之人的耳膜上。那旋转闪烁的、令人心悸的蓝红光芒,隔着玻璃门,在每个人惊骇失色的脸上疯狂地切割、跳跃。
于老太太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截早已枯死的树桩。浑浊的眼珠穿过拥挤在门口、仿佛被无形咒法定住了的街坊邻居们,穿过透明的玻璃门,平静地投向马路对面。那里,汹涌的人头攒动着,慌乱的身影在救护车刺目的顶灯下扭曲变形。透过人墙的缝隙,能看到医护人员打开便携担架,正费力地把一个蜷缩着的、纹丝不动的枯瘦身体往上抬。
救护车顶灯那令人心慌的蓝红光芒,在于老太太沟壑纵横的脸上一闪,又一闪。那张脸,在强光的切割下显得愈发干瘪、灰败,像一张揉皱了又勉强摊开的旧皮革。皱纹深处堆积的阴影浓得化不开,唯有一双眼睛,在灯光的扫掠间隙里,短暂地亮了一下,映着那冰冷的蓝与红,竟透出一种近乎死寂的专注。那专注里没有悲恸,没有惊慌,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像是在盯着一件早已打包完毕、即将被运走的、属于她自己的旧物。
她的老伴儿,那个刚刚还在麻将桌上生龙活虎自摸清一色的于大爷,此刻像一袋没了支撑的瘪谷子,被匆匆抬上了救护车担架。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皱巴巴花汗衫、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正是对面“杠上花”麻将馆的老板孙胖子——像颗炮弹似的从混乱中心冲了出来。他那张油汗交织的胖脸上肌肉扭曲着,写满了惊魂未定和一种更为赤裸的焦躁。他根本没留意寿材铺门口这群石化的观众,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慌乱地扫视着混乱的现场,最后猛地定格在正要被推上救护车的担架旁——一个穿着老头衫、同样吓傻了的牌友身上。
孙胖子猛地冲过去,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那老头衫的衣襟,动作近乎粗暴。他粗着脖子咆哮,唾沫星子在救护车顶灯的光晕里四溅:“老刘头!老刘头!看见没?!刚才……刚才那把大的!清一色一条龙!他胡牌的时候欠我那三百块茶水钱!你看见的!他老婆……他老婆姓于的!人就在对面!”孙胖子粗壮的手指,带着一种慌不择路的急切,猛地指向马路这边,指向“福寿全”寿材铺敞开的门洞深处,指向那个如同枯树般静立的老太太。
“找她要!找姓于的老太婆要!那三百块!他妈的……该清账了!”孙胖子的嘶吼在救护车凄厉的鸣笛背景下,显得格外刺耳和狰狞,像一把生锈的锯子,来回拉扯着紧绷的空气。“该清账了!” 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钉子,钉死在众人耳中。
孙胖子那声嘶力竭的“找她要!该清账了!”还在闷热的空气里震颤,救护车那扇沉重的后门已被医护人员“哐当”一声用力关上,彻底隔绝了里面那个生死未卜的老人。刺耳的“呜哇”声再次拔高,车子猛地启动,喷出一股带着焦糊味的尾气,像个巨大的、发着光的甲壳虫,仓皇地冲出了狭窄小巷,只留下一地狼藉、一圈呆若木鸡的看客,还有那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恐惧和无措的复杂气味。
寿材铺门口,死寂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沉、更厚,压得人喘不过气。刚才还七嘴八舌指指点点的街坊们,此刻像是集体被施了定身咒,又像是刚从一场荒诞绝伦的噩梦中惊醒,脸上残留着极度震惊后的茫然和苍白。张婶手里的菜篮子不知何时掉在地上,几根蔫小青菜滚落出来,沾满了尘土。刘大妈涂着厚厚脂粉的脸僵硬着,嘴巴微微张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只能惊恐地盯着寿材铺里那个岿然不动的影子。
他们所有的目光,都像是被无形的磁石牵引着,带着一种混合了恐惧、探究和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越过了杂乱的街面,越过那滩被踩得乱七八糟的麻将牌,死死地聚焦在于老太太身上。
于老太太对孙胖子那穿透街巷的咆哮置若罔闻,对周遭投来的、足以将她洞穿的目光更是浑然不觉。她枯瘦的身体在高高的玻璃柜台前显得愈发渺小,像一片随时要被风吹走的落叶。
她只是微微佝偻着腰,那双浑浊到几乎看不清瞳孔的眼睛,此刻却异常专注地、一寸寸地扫视着柜台里陈列的各式骨灰盒。目光缓慢地从黑檀木的移到松木的,又落在那只小叶紫檀的精巧盒子上,流连了片刻。她的眼神里没有悲伤,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挑剔?
仿佛刚才被抬走的不是她相伴几十年的丈夫,而是一件与她毫不相干的旧家具。此刻唯一重要的事情,是替她自己,选一个最终的、合心意的“容器”。
她布满裂纹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打着冰凉的玻璃柜面,发出极轻微的“嗒、嗒”声。
那声音,在死寂的午后,在弥漫着香烛、油漆和死亡预感的空气里,清晰地回荡着。敲在玻璃上,更像是敲在每一个竖着耳朵、心胆俱寒的旁观者脆弱的神经末梢上。
清晰而单调,如同倒计时的秒针,不知疲倦地向前走着。
救护车凄厉的“呜哇”声还在空气里拖着长长的、令人心悸的尾巴,巷子里那股焦糊和恐慌混合的气味还没来得及散开,“哐当!”一声巨响,几乎震碎了寿材铺的门板!
“福寿全”那扇原本就有些年头的玻璃门,被一只穿着廉价塑料拖鞋、沾满油污和灰尘的大脚狠狠踹开,门框撞在墙壁上,发出痛苦的呻吟。门口挂着的铜铃被震得疯狂乱跳,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刺耳的噪音,最后“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滚,彻底哑了。
寿材铺里,刚被于老太太那三张预订单据和那句“活人比死人沉”震得魂飞天外、正呆若木鸡的街坊邻居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闯入吓得集体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往两边缩,硬生生在狭窄的铺子里让开了一条道。
门口的光线被一个庞大壮硕的身影堵得严严实实。麻将馆老板孙胖子,那张油汗涔涔的胖脸上横肉扭曲,眼睛瞪得溜圆,里面布满了惊魂未定和一种更为急切的、近乎疯狂的赤红。他像一头刚从屠宰场逃出来的、被血腥味刺激得发狂的公牛,喘着粗气,粗壮的脖颈上青筋暴起,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带着一股浓重的汗酸味和烟草的臭气,裹着外面混乱的气息,蛮横地撞了进来。
他根本无视那些吓得面无人色的邻居,那双喷火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瞬间就锁定了目标——柜台后面,那个依旧佝偻着腰、枯瘦得像一截朽木的身影。
孙胖子几步就冲到柜台前,沉重的身躯震得地板都在闷响。他蒲扇般的大手“砰”地一声狠狠拍在玻璃柜面上,震得上面几件小摆件都跳了起来。那力道之大,连厚重的玻璃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嘎”呻吟。
“于老抠!”孙胖子的咆哮如同炸雷,唾沫星子直接喷溅到了老太太稀疏的白发上,“三百块!你听见没有?!整整三百块茶水钱!是你家那个老棺材瓤子刚才死前欠我的!清一色一条龙!他胡牌的时候欠下的!他妈的,人死债不烂!给钱!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掏出来!”
他的吼声在小小的寿材铺里嗡嗡回荡,震得人耳膜发麻。铺子里弥漫的香烛纸钱味、劣质油漆味,瞬间被一股更浓烈的、属于活人的野蛮暴戾气息所取代。邻居们大气不敢出,刘大妈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张婶脸色惨白地靠墙站着,身体微微发抖。
所有的目光,惊惧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纯粹看热闹的,都死死钉在那小小的柜台区域,看着那个被巨大阴影笼罩的枯瘦老太。
于老太太终于有了点反应。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动作僵硬得像是生了锈的机器。那双浑浊的眼珠,如同蒙着厚厚尘埃的玻璃球,毫无波澜地迎向孙胖子那张因暴怒和贪婪而扭曲的胖脸。
孙胖子喷出的热气几乎喷到她脸上,那赤红的眼睛和唾沫星子带着一种要将她生吞活剥的凶狠。老太太枯皱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干裂的唇皮牵扯着,发出一点细微的摩擦声。她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嘶哑,却像淬了冰的针,清晰地穿透了孙胖子的咆哮和铺子里凝固的紧张空气:
“急什么。”她顿了顿,眼皮又耷拉下去一点,仿佛眼前这个暴跳如雷的胖子还不如柜台里一个松木盒子值得她多看两眼,“人刚走,魂还没散呢。”
她伸出枯树枝般的手指,指尖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轻轻点了点玻璃柜台下面——那里压着刚才摊开的三张黄色预订单据,尤其是那张属于她自己的YLG088号订单。
“那三百块,”老太太的声音平板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简单事实,“先记你账上。”
孙胖子脸上的横肉猛地一抽,赤红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实质的火焰,他张开嘴,眼看又一轮更狂暴的咒骂就要倾泻而出。
老太太却在他爆发的前一秒,慢悠悠地、清晰地补完了下半句:“等烧头七的时候……”她浑浊的眼珠再次抬起,空洞地“望”着孙胖子身后的虚空,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某个不可知的地方,“……我下去,亲自问他拿。”
“轰——”
这话像一道无形的惊雷,劈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天灵盖上!所有人,包括怒火攻心的孙胖子,都感觉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了上来,头皮瞬间炸开一片密密麻麻的麻意!
下去?亲自问他拿?
去……下面?找刚死的于大爷要债?!
寿材铺里死一般的寂静,连空气都仿佛被冻住了。只有众人粗重或屏住的呼吸声,和孙胖子因为极度惊愕和荒谬而变得异常粗重的喘息。
“你……你个老不死的……疯婆子!”孙胖子终于从那股直冲天灵盖的寒意中挣脱出来,取而代之的是被戏耍的暴怒和一种更深层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这恐惧让他更加狂躁,“你他妈咒老子?!想赖账?!门儿都没有!”他猛地一挥手,手臂带起一阵风,狠狠扫向柜台旁边!
“哗啦——嘭!”
靠墙立着的一个半人高的、扎得花花绿绿的纸人童男,被他粗壮的手臂扫个正着。那纸人本就单薄,瞬间被拦腰砸断!彩纸糊的身体扭曲变形,竹子做的骨架发出断裂的脆响,整个上半身歪斜着栽倒下去,撞翻了旁边一个装着纸元宝的竹筐。金箔银箔的纸元宝、惨白的纸钱,稀里哗啦撒了一地,像一场诡异的葬礼。
一片狼藉中,孙胖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困兽。他凶狠的目光再次射向柜台后的老太太,准备用更激烈的手段逼迫这个油盐不进的老抠拿钱。
然而,他所有凶狠的咒骂和下一步的动作,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住了脖子,瞬间噎在了喉咙里。他那双瞪得溜圆、充满戾气的眼睛,在扫过于老太太时,瞳孔骤然收缩,死死钉在了老太太的手上,以及她身前柜台上摊开的东西上!
老太太对身边纸人倒地、元宝撒落的狼藉景象置若罔闻,仿佛那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吹过。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柜台面上。
就在那三张黄色预订单据旁边,老太太不知何时,极其平静地、慢条斯理地,打开了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蓝色粗布包袱。
包袱皮摊开,露出里面一件簇新的、布料挺括的——寿衣。
不是常见的深色,而是一种极其古怪的、在寿材铺昏黄灯光下泛着幽幽光泽的……暗紫色。领口、袖口和下摆边缘,用同色系但略深一点的丝线,绣着繁复而冷硬的缠枝莲纹。盘扣也是用同样的深紫色丝线盘成,一粒一粒,扣得严严实实。
此刻,于老太太那双枯瘦得如同鹰爪的手,正异常灵巧地——解着那寿衣领口的第一粒盘扣!
她的动作专注而仔细,仿佛在对待一件极其珍贵、需要无比小心的礼服。那暗紫色的布料衬着她布满深褐色老年斑、青筋凸起的枯瘦手背,形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对比。
解开了第一粒盘扣,然后是第二粒……她微微佝偻着身体,将那件散发着崭新布料气息和淡淡浆洗味道的暗紫色寿衣,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往自己身上套!
那件洗得发白、薄得透肉的旧蓝布褂子被她毫不在意地褪下一边肩膀,露出里面同样洗得看不出颜色、同样单薄破旧的内衫。枯瘦的肩膀和嶙峋的锁骨暴露在浑浊的空气里,皮肤松弛,像一层皱巴巴的、失去水分的旧纸。
然后,那件暗紫色的、挺括的新寿衣,就那样缓慢而坚定地覆盖了上去,遮住了那破旧的内衫,也遮住了那片枯败的皮肤。老太太的动作很稳,没有丝毫颤抖,仿佛只是在进行一次寻常的换衣。
孙胖子脸上的暴怒如同被冰水浇熄的火堆,瞬间只剩下缕缕扭曲的青烟。他张着嘴,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脸上的横肉抽搐着,赤红迅速褪去,被一种更深的、混杂着惊惧和难以置信的惨白所取代。
铺子里其他那些大气不敢出的邻居们,眼珠子也几乎要瞪出眼眶。刘大妈捂着嘴的手抖得厉害,张婶死死抓住旁边一个人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肉里。一种比刚才目睹于大爷倒下、比看到预订单据、比听到“下去要债”更加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像无数冰冷的细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每个人的骨髓里!
“于……于老抠……”孙胖子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那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音量低得像蚊蚋哼哼,完全失去了刚才砸门时的嚣张气焰,“你……你他妈这是……作什么妖?”
老太太已经把暗紫色寿衣的右胳膊穿了进去,正低着头,仔细地整理着左肩的布料,确保它平整地贴合在自己枯瘦的肩头。听到孙胖子这变了调的问话,她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那双浑浊到极致的眼睛,如同两口彻底干涸的深井,平静无波地“看”向孙胖子。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刻的皱纹在昏黄的灯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
“提前试试。”她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干涩的平板,却像冰锥一样凿进每个人的耳朵里,“省得……”
她顿了顿,枯瘦的手指开始慢悠悠地系上寿衣领口的第一粒盘扣。那深紫色的丝线在她指间缠绕,动作熟练得令人心头发毛。
“……省得下去了不合身,”系好第一粒,她的手指移向第二粒盘扣,动作依旧不疾不徐,每一个细微的移动都牵动着所有人的神经,“还得……麻烦再上来换。”
“再上来换?!”
这轻飘飘的五个字,如同五道裹挟着地狱寒气的惊雷,在小小的寿材铺里轰然炸响!
“我的妈呀!”刘大妈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尖叫,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一样软软地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
张婶双腿一软,要不是旁边的人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差点也跟着瘫倒,她死死抓住那人的胳膊,指甲深深掐进去,眼睛却像被磁石吸住一样,无法从老太太身上移开分毫。
其他邻居更是面无人色,有人牙齿咯咯作响,有人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胸口,仿佛心脏下一秒就要跳出嗓子眼。寿材铺里弥漫的香烛纸钱味,此刻闻起来更像是坟墓里散发出的腐朽气息。
孙胖子更是如遭雷击,庞大的身躯猛地一晃,踉跄着倒退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刚才被他扫倒的纸人残骸上,发出“咔嚓”一声脆响。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角、鬓边滚滚而下,像小溪一样流淌进他油腻的脖领子里。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般的抽气声,眼里的凶光早已被一种纯粹的、无法言喻的恐惧彻底吞噬。他看着老太太,就像在看一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正在整理寿衣的活鬼!
于老太太对周遭因她一句话而引发的集体崩溃视若无睹。她系好了领口所有的盘扣,又仔细地抻了抻寿衣的前襟和下摆。然后,她做了一件让所有人几乎要当场晕厥的事情。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侧过身体,转向了柜台内侧——那里,靠墙钉着一面半旧的、边缘有些锈迹的长方形镜子,原本是店主用来整理仪容的。
老太太枯瘦的身影,连同身上那件崭新、挺括、散发着幽幽光泽的暗紫色寿衣,清晰地映入了那面泛着淡淡水银波纹的镜子里。
镜面有些模糊,但足以映出那刺眼的紫色,映出那繁复冰冷的缠枝莲纹,映出她那张在昏暗光线下沟壑纵横、毫无生气的脸,还有那双浑浊得如同蒙了厚厚阴翳的眼睛。
她对着镜子,微微歪了歪头,似乎在审视镜中那个穿着寿衣的自己。接着,她抬起枯瘦的、骨节突出的双手,开始极其认真地整理起寿衣的领口,轻轻抚平肩头一丝几乎不存在的褶皱,又低头看了看下摆的长度是否刚好遮住脚踝。
整个寿材铺里,只剩下众人压抑到极致的、粗重而凌乱的呼吸声,以及老太太枯瘦的手指抚过崭新寿衣布料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这声音,在死寂中无限放大,像无数细小的沙粒,磨砺着每个人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就在这令人窒息到快要爆炸的寂静里,于老太太对着镜子左右仔细照了照,仿佛终于确认了某个细节。然后,她忽然停下了整理的动作。
她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轴承艰难转动般,一点点地,转回了身体。
那张映照着死亡紫色的、布满深刻皱纹的脸,重新正对着门口的方向,正对着呆若木鸡、魂飞魄散的街坊邻居,也正对着面无人色、如同见鬼般的孙胖子。
那双浑浊的眼珠,在昏黄的灯光下,似乎短暂地聚焦了一下,精准地落在孙胖子那张被汗水浸透、惨白如纸的胖脸上。
干瘪的嘴唇微微开合,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清晰无比,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认真和……征询?
“胖子,”老太太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死寂的空气里拉出刺耳的摩擦声,“你说……”
她微微侧了侧身,似乎想让对方看得更清楚些,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寿衣胸前那冰冷的缠枝莲纹。
“……这料子,”她顿了顿,浑浊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孙胖子骤然收缩的瞳孔,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深深刻入的皱纹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森然,然后,清晰地吐出了最后三个字:
“显瘦吗?”
“噗通!”
孙胖子那两百多斤的庞大身躯,像一袋被瞬间抽空了所有骨头的烂肉,双腿一软,膝盖重重砸在撒满了纸元宝和金箔纸钱的地面上!他两只手下意识地向前撑去,却按在了纸人童男断裂的竹骨架上,发出“咔嚓”一声脆响。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眼白占据了眼眶的大部分,死死瞪着那个穿着崭新寿衣、平静询问“显不显瘦”的老太太,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不成调的嘶哑声音。
“鬼……鬼啊!”不知是哪个邻居终于被这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神经,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连滚带爬地撞开半掩的门板,疯了一样冲进了外面依旧闷热但此刻显得无比“安全”的巷子里。
这声尖叫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信!
“妈呀!快跑!” “有鬼!真有鬼!” “救命啊!”
刚才还挤在寿材铺里、被恐惧钉在原地的邻居们,瞬间炸了锅!推搡、哭喊、尖叫、混乱的脚步……所有人都像见了鬼一样,争先恐后、屁滚尿流地涌向门口,狭窄的门框瞬间被挤得水泄不通,有人被绊倒,有人被踩到脚发出痛呼,场面彻底失控!
刘大妈瘫在地上,被混乱的人群撞得东倒西歪,尖声哭嚎着:“别踩我!别踩我!拉我一把啊!”张婶也被人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往外冲,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
仅仅十几秒钟,刚才还挤得满满当当的“福寿全”寿材铺,瞬间变得空荡荡。只剩下满地狼藉——翻倒的纸人残骸、散落的纸元宝、踩脏的纸钱、摔碎的铜铃……还有瘫坐在纸堆里、浑身抖得像风中秋叶、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水渍的孙胖子。
以及,柜台后面,那个穿着崭新暗紫色寿衣、平静地整理着最后一丝衣襟褶皱的于老太太。
浑浊的空气里,香烛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孙胖子牙齿打战的咯咯声,和他那粗重恐惧的喘息交织在一起。老太太似乎终于对镜中的自己感到满意,慢慢放下了整理衣襟的手。
她看也没看地上那摊烂泥般的孙胖子,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一片狼藉的店铺,最后落在地上那三张被踩得有些脚印的黄色预订单据上。YLG087,于大爷的。YLG088,她自己的。
她枯瘦的身体动了,像一截生锈的机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布满裂纹和老年斑的手指,异常精准地、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耐心,将三张单据一张一张地捡了起来,拂去上面的灰尘和脚印,重新叠好,抚平。
然后,她将它们极其郑重地、放回了自己那件洗得发白、松松垮垮的蓝布褂子的左侧口袋里——紧挨着那颗仍在微弱跳动的心脏。
做完这一切,她微微抬起头,浑浊的眼珠似乎穿透了寿材铺污浊的空气和厚重的墙壁,望向某个不知名的虚空深处。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仿佛在确认一个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倒计时。
那件暗紫色的崭新寿衣,在昏黄的灯光下,幽幽地泛着冷硬的光。
福寿全”寿材铺那扇被孙胖子踹得有些歪斜的玻璃门,像一张合不拢的、惊愕的嘴,黑洞洞地敞开着。里面一片狼藉,如同刚被飓风扫过:纸人童男断裂的竹骨架支棱着,花花绿绿的彩纸碎片散落一地,金箔银箔的纸元宝和惨白的纸钱被踩得稀烂,混合着某种可疑的深色水渍,黏糊糊地糊在原本还算干净的水泥地上。空气里,浓烈的香烛味、劣质油漆味、汗酸味、尿骚味,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极度恐惧留下的腥膻气,死死地胶着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试图靠近的人的胸口。
巷子里,死寂得可怕。正午那白惨惨的太阳不知何时被厚厚的铅灰色云层吞没了,天色阴沉得如同傍晚。没有风,空气粘稠得像是凝固的胶水。刚才还挤在寿材铺门口看热闹、后来又被吓得屁滚尿流的街坊们,此刻都像受惊的鹌鹑,缩在自家门洞里、窗户后面,只露出一双双惊魂未定、闪烁着恐惧和猜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洞开的、如同怪物食道的铺门。
铺子里,唯一的光源是柜台角落里那盏蒙着厚厚灰尘、光线昏黄如豆的灯泡。灯下,于老太太依旧穿着那身崭新、挺括、在昏暗中幽幽泛着冷紫色光泽的寿衣,像一尊刚从棺材里请出来的、不合时宜的塑像。她枯瘦佝偻的身影被灯光拉得细长扭曲,投在身后堆满花圈和纸扎用品的墙壁上,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鬼影。
她面前,瘫坐在纸钱堆和尿渍里的孙胖子,如同一滩彻底融化的油脂。他那张胖脸惨白得没有一丝人色,嘴唇哆嗦着,牙齿咯咯作响,豆大的冷汗还在不停地从额角滚落,浸湿了油腻的头发。他庞大的身躯筛糠般抖动着,每一次颤抖都带动身下那些被踩烂的纸元宝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他不敢看老太太,那双被恐惧彻底占据的眼睛,失焦地瞪着地上那截被他撞断的纸人手臂,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属于“人间”的凭证。
老太太对脚下这滩烂泥视若无睹。她浑浊的眼珠低垂着,枯树枝般的手指,正异常平静地、慢条斯理地整理着寿衣宽大的袖口,将一丝并不存在的褶皱仔细地抚平。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仪式。
铺子外,死寂的巷子里,压抑的议论如同地底涌动的暗流,在紧闭的门窗后嗡嗡作响。
“疯了……真疯了……” “那寿衣……她穿着……像……” “孙胖子吓尿了!活该!让他横!” “老于头……真就这么没了?她……她是不是早就知道?” “邪门!太邪门了!”
这压抑的嗡嗡声,被一个尖利、带着哭腔的嗓音猛地撕裂!
“我的老天爷啊!我的筐!我的菜!” 是杂货铺的张婶。她不知何时从自家门洞里冲了出来,肥胖的身体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剧烈起伏着,手指颤抖地指向寿材铺门口那片狼藉——她那个掉在地上的菜篮子,还有几根被踩得稀烂、沾满污秽的小青菜。
“于老抠!你个老不死的丧门星!”张婶的恐惧似乎被愤怒短暂地压过,她叉着腰,冲着黑洞洞的铺门里尖声哭骂,声音因为激动而劈了叉,“你克死自家男人不算,还在这装神弄鬼!你看看!你看看你把这巷子搅和成什么样了?!我的菜!我的筐!都让你这晦气给毁了!赔!你得赔我!”
这哭骂声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巷子里积压的恐慌和怨气。
“就是!装神弄鬼吓唬谁呢!” “滚出来!把话说清楚!” “她那三张单子……肯定有鬼!”
躲在门洞后的街坊们,被张婶的哭骂壮了胆,纷纷探出头,七嘴八舌地附和着,指责着,声音越来越大,汇聚成一股带着戾气的声浪,涌向那扇洞开的铺门。恐惧在群体声讨中,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暂时压倒了个人心底那份毛骨悚然的寒意。
缩在纸堆里的孙胖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声浪惊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抬起惨白的脸,茫然地看向门口那群激愤的邻居,仿佛溺水的人看到了一根漂浮的稻草。
就在这时,一直低头整理袖口的于老太太,动作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她浑浊的眼珠,似乎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了柜台下面——那里,刚才被她捡起、重新叠好的三张黄色预订单据旁边,放着一个不起眼的、深蓝色封面的小学生算术本。
那本子很旧,边角磨损得厉害,封面用褪色的蓝墨水写着歪歪扭扭的“作业本”三个字,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几乎看不清的班级姓名。
老太太枯瘦的手指,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要拿一件寻常物品,伸向了那个破旧的算术本。
铺子外,张婶的哭骂和刘大妈尖利的帮腔正达到高潮。
“赔钱!不赔钱今天没完!” “把她那破本子撕了!看她再咒人!”
于老太太对门外的喧嚣充耳不闻。她拿起那个深蓝色的算术本,动作平稳地翻开。昏黄的灯光下,泛黄粗糙的纸张显露出来。那上面,没有一道算术题。
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不是工整的书写,而是用一种极其用力、笔迹深深嵌入纸背的、歪歪扭扭的字体写下的。每一行,都像一道刻在纸上的符咒。
张瘸子 三月初七 午时三刻 刘快嘴 五月初二 申时正 王麻子 腊月廿三 亥时末 孙胖子 七月初九 酉时初 李豁牙 九月十八 卯时二刻 ……
一个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街坊绰号,后面跟着一个精确到时辰的日期!
那一个个名字,一个个日期,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如同从地狱簿册上拓印下来的索命符!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每一个看到它的人眼里!
“啊——!”
一声短促到极致、因极度惊骇而完全变调的尖叫,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猛地从寿材铺门口炸开!是挤在最前面、正探头往里骂的一个年轻媳妇。她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到,整个人触电般向后弹开,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手指着柜台方向,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只有喉咙里“嗬嗬”的抽气声。
她这声尖叫和见了鬼的表情,瞬间让门口喧闹的声浪戛然而止!所有伸长的脖子、所有愤怒的脸,都僵住了。顺着她颤抖手指的方向,无数道目光,带着惊疑和一种不祥的预感,齐刷刷地聚焦在于老太太手中那个摊开的、深蓝色的破旧本子上!
距离最近、眼神最好的刘大妈,第一个看清了那本子上写的是什么。
“张……张瘸子……三月初七……”她下意识地念了出来,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当她的目光扫到下一行,看到“刘快嘴 五月初二 申时正”时,她那张涂着厚厚脂粉的脸,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变成了灰白色!她那双精明的眼睛瞬间瞪得几乎要裂开,瞳孔里倒映着那行属于她的、如同死亡判决书般的字迹,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和灭顶的恐惧!
“我的……我的名字?!”刘大妈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破了音,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五月初二……申时正?!今天……今天就是五月初二啊!!”
“轰——!”
这句话像一颗重磅炸弹,在死寂的巷口轰然引爆!刚才还群情激愤的街坊们,瞬间被一股彻骨的寒意攫住!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恐地投向刘大妈,又猛地转向那个破旧的本子,再慌乱地扫过彼此的脸,最后死死盯住本子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日期!
“王麻子!腊月廿三!” “孙胖子!七月初九!” “李豁牙!九月十八!” “还有我!……我的名字也在上面!下个月初七!”
惊恐的尖叫、绝望的哭喊、歇斯底里的咒骂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整个巷子!刚才还同仇敌忾的邻居,瞬间变成了被死亡点名、陷入绝境的困兽!巨大的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有人瘫软在地,有人抱头尖叫,有人发疯似的想往人群外挤!
“老妖婆!!”刘大妈彻底崩溃了,那张惨白的脸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形,眼珠子赤红,几乎要凸出眼眶!她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人,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不管不顾地朝着寿材铺里那个枯瘦的身影扑去,声音凄厉得如同夜枭啼哭,带着滔天的恨意和绝望:“你咒我!你个老不死的丧门星!你不得好死!我撕了你这本破书!我跟你拼了!!”
她肥胖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撞开几个呆若木鸡的邻居,直直地冲向柜台!她的目标,就是于老太太手中那本如同死亡名册的深蓝色算术本!
就在刘大妈那涂着鲜红指甲油、因愤怒而青筋暴起的手,即将触碰到那本子边缘的刹那——
“噗通!”
一声沉闷的、肉体砸落在地的巨响!
刘大妈那前冲的、带着无尽恨意的肥胖身躯,毫无征兆地、直挺挺地、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骨头和灵魂的破麻袋,猛地向前扑倒!
她的脸,不偏不倚,正正砸在寿材铺门口支着的一个、还冒着丝丝热气的馄饨挑子上!
“哗啦——哐当!”
薄薄的铝皮锅盖被砸飞,滚烫的、飘着油花和葱花、还剩下小半锅的馄饨汤,兜头盖脸地泼了她满头满身!滚烫的汤水瞬间烫得她皮肉发出“滋啦”的轻响,几颗白胖的馄饨粘在她花白的头发和油腻的脸上,冒着热气。
刘大妈连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出。她肥胖的身体在馄饨挑子旁剧烈地抽搐了两下,像一条离水的鱼,随即彻底瘫软下去,一动不动。只有那滚烫的汤汁还在她身上冒着丝丝白气,混合着头发烧焦的糊味和馄饨的香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的气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
巷子里所有惊恐的尖叫、哭喊、咒骂,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扼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铝皮锅盖在地上骨碌碌滚动的声音,还有那半锅馄饨汤从倾倒的锅里汩汩流到地上的、粘稠的滴答声。
每一张脸,都凝固在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的空白中。眼睛瞪到极限,嘴巴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空气沉重得如同水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滚烫馄饨汤的油腻气息。
寿材铺里,瘫在纸堆尿渍中的孙胖子,看着门口那具还在微微冒着热气的肥胖尸体,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呃”,眼白一翻,脑袋一歪,彻底晕死过去。
柜台后面,昏黄的灯光下。
于老太太终于抬起了头。那双浑浊到极致的眼珠,平静无波地扫过门口那具扑倒在馄饨挑子旁、还在微微抽搐的刘大妈的尸体,扫过巷子里那一张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石化的脸。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门口倒下的不是一条刚刚还在咒骂她的鲜活生命,而只是一件……按计划发生的、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枯瘦的手指,极其缓慢地、翻动着那本深蓝色的、写满死亡日期的破旧算术本。粗糙的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死寂到令人窒息的时刻,清晰得如同丧钟的秒针。
终于,她的手指停在了某一页。
这一页的最下方,一行同样用力深刻、歪歪扭扭的字迹,孤零零地占据着位置:
于李氏 七月初九 酉时初
老太太浑浊的眼珠,静静地落在这行字上,看了几秒钟。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即将过期的标签。
然后,她枯瘦的、骨节突出的右手食指和拇指,极其精准地捏住了写着这行字的那页纸的右下角。
“嘶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纸张撕裂声,在死寂的寿材铺里响起。
那页写着“于李氏 七月初九 酉时初”的纸,被她异常平静地、慢条斯理地、沿着装订线,整整齐齐地撕了下来。
她捏着这张小小的、承载着自己死亡判决的纸片,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铺子污浊的空气,投向门外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死寂的巷子,投向那些如同泥塑木雕般僵立的街坊邻居。
干瘪的嘴唇微微开合,吐出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凿进每一个竖着耳朵、心胆俱裂的旁观者耳中,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漠然:
“急什么。”
她顿了顿,捏着纸片的手指微微捻动了一下,仿佛在感受纸张粗糙的纹理。
“轮到谁,”她的声音平板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就是谁。”
话音落下,她那只一直揣在暗紫色寿衣宽大口袋里的左手,缓缓地抽了出来。
枯瘦的手掌里,握着一个极其普通的、塑料壳的一次性打火机。
“咔哒。”
一声清脆的机括弹响。
一簇小小的、橘黄色的火苗,在昏黄的灯光下,幽幽地跳动起来。
老太太捏着那张写着“于李氏 七月初九 酉时初”的纸片,极其平稳地、将纸片的一角,凑近了那簇跳动的火苗。
橘黄色的火舌,如同贪婪的活物,瞬间舔舐上了粗糙的纸页边缘。焦黑的痕迹迅速蔓延,卷曲,化作细小的灰烬飘落。
火苗贪婪地向上爬升,迅速吞噬着纸上的字迹。先是“酉时初”,然后是“七月初九”……那歪歪扭扭的笔画在火焰中扭曲、变黑、化为乌有。
当那跳跃的、带着毁灭气息的火舌,终于触碰到“于李氏”那三个深刻的名字时——
“滋啦——!”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电流短路般的异响。
寿材铺角落里那盏昏黄如豆的灯泡,猛地闪烁了一下,发出濒死般刺眼的白光!
紧接着——
“啪!”
“啪!啪!啪!啪!……”
如同连锁反应,又像是某种无形的力量被瞬间抽走!整条狭窄、死寂的巷子,从巷头到巷尾,所有住户窗户里透出的灯光,所有店铺门口悬挂的灯泡,在同一瞬间,毫无征兆地、彻底熄灭!
绝对的、深沉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如同巨大的墨色幕布,轰然降临!
“啊——!” “灯!灯怎么灭了?!” “鬼!有鬼啊!” “救命!救命啊!”
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后,是比之前更加疯狂、更加歇斯底里的、彻底失控的尖叫、哭嚎和绝望的奔逃声!黑暗放大了百倍的恐惧,人群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在狭窄的巷子里互相推搡、践踏、碰撞!哭爹喊娘声、身体撞到墙壁的闷响、摔倒的痛呼、物品被撞翻的碎裂声……汇成一片末日降临般的恐怖交响!
在这片吞噬一切的、纯粹的黑暗和彻底混乱的绝望喧嚣中心,“福寿全”寿材铺那洞开的门框里。
一点橘黄色的、微弱却异常执拗的火光,依旧在幽幽地跳动着。
火光映照下,于老太太那张沟壑纵横、毫无生气的脸,在黑暗中忽明忽暗。深刻的皱纹在跳动的光影里如同刀刻斧凿,那双浑浊的眼珠,倒映着那簇小小的火焰,平静得如同两口埋葬了所有情绪的枯井。
她枯瘦的手指稳稳地捏着那张燃烧的纸片。火苗已经吞噬了大半张纸,正贪婪地舔舐着最后残余的、写着“于李氏”三个字的焦黑边缘。
火焰的光芒,在她身上那件崭新的、暗紫色的寿衣上跳跃,勾勒出冰冷而诡异的轮廓。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截早已枯死的树桩,又像一尊在无边黑暗中点燃自身、静待燃尽的古老烛台。
巷子里的混乱、尖叫、奔逃、碰撞……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绝望,仿佛都被那扇洞开的门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唯有那点橘黄的火光,和她身上幽幽的紫,在绝对的黑暗里,固执地燃烧着,直至将最后一点写着她名字的灰烬,也彻底吞噬。